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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3月来到西安打工,近半年了,我寻思着给家里寄点钱回去,家乡正值夏种,正是用钱的时候。
我像往常样打开我的手提箱,翻遍了整个箱子,也找不到那本梅里美小说选。我把衣物一件一件拿出来,没有,我又把床铺也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我有点气急败坏,脸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可是我半年的血汗钱呀,三千元三张存款单,而且我清楚地记着它们都掖在‘卡门’那儿。我坐在床上紧张地思索着,我那本书到底藏到了哪儿。忽然想起来,前几天没事拿出来翻看,正好有人叫我干活,随手扔在破书桌的抽屉里了!我赶忙拉开抽屉,抽屉却空空如也,可我扔得时候,还看到那么废旧书刊,这是哪个缺德的家伙把我的书都偷走了。我心里怒骂着,找遍了宿舍的角角落落,影子也没有。只得倒在床上生闷气,苦思瞑想。张斌回来了,没有见;李景涛回来了,没有见;只剩下陈五了,我直接到车间找到了陈五,陈五也说没有见。
苍天无眼啊,绳子总是从细处断,越是穷人怎么越是这样!自认倒霉吧。
第二天下班,我回到宿舍,张斌他们还没有回来。我还笼罩在丢钱的阴影中,一个人闷闷不乐的跌倒在床上,想这三个人最近有无异常。有人急促地敲门,我起身拉开门,原来是经常在楼下出没的拾荒女,十八九岁的样子,总是穿一身八九式的军服。她急匆匆的样子,不等我开口,这本书是谁的?我的呀!我眼睛一亮,太熟悉了,从西安的旧书市上淘来五年了,形影不离。你怎么证明是你的?‘卡门’那篇有三张一千元的存款单。还有呢?我想了想,扉页上有我现在的地址和家乡的地址:陕西省阎良区食品加工厂1#宿舍楼205房间;河北省平山县圭亚镇小峪村。我一口气说完。哦,终于找到你了,她长长出了口气。我赶忙请她进来坐下,倒茶表示感谢。
原来她早晨在宿舍楼下的垃圾箱捡到的,她喜欢书,就小心翼翼的装好了,回去翻看时,才发现里面有存款单。她知道1#宿舍楼住得都是外地的打工仔,丢钱的人肯定急坏了,可怎么才能找到丢钱的人呢,她一边想一边胡乱的翻着书,看到了扉页上的地址,就赶忙跑过来找人了,没想到这么巧,一下就找着了。我这时才看清了她的面容,原来的印象就是那一身干净肥大的黄军装,一手拎一个编织包,一手拿一根三股叉,总是不急不慢的走着,不像其它拾荒女有“时间就是垃圾”的紧迫感,有的甚至为了垃圾而战,互相谩骂,大打出手。她有一张很好看的娃娃脸,皮肤不白,却是健康的那种,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大而有神,有种稚气未脱的纯真,亦或质朴浑拙的洒脱,再加上这身肥大的军装,还有点滑稽的样子。想不到她人长的美,心地也这么善良。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欧阳岚,是河南人,舅舅在离我们厂不远的地方开了个废品收购站,高中毕业来西安投奔舅舅找工作,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于是就跟着舅舅干,开始只是帮着收购,后来出来拾了几次,有时一天能挣到一百元,于是觉得拾荒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不管什么猫,能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吗?她笑了,笑得那么的天真可爱。最让她自豪的是拾荒能拾到不少“精品”,如旧书,报刊杂志,这对爱好读书的她来说是莫大的欣慰。白天拾荒挣钱,晚上看书学习,日子过得充实快乐。说到书,我的兴趣也来了,我忙问她拾到些什么书,她说太多了,小学到大学的课本都有,国内国外的名着也有。如果你想看的话,哪天我给你拿几本,你也可以到我的“书店”看看。“书店”?是啊,快成书店了。她说她还有事得走了,我掏出一百元钱表示酬谢,不想她瞪大眼睛生气的说,早知道你这样,我还不如自己装起花,她生气的样子也是那么可爱,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不加任何的修饰遮掩。
楼道里,那身肥大的军装裹着她苗条的身材,穿堂风一吹,一种神仙样的飘逸,她倔强地走了。
再次遇上欧阳岚是在我们厂斜对面的民盟机关门口,她正吃力地背着一摞杂志报纸行走,我老远就挥手喊她,她扭头看到我,高兴地笑了,笑得那么灿烂,也忙不迭地冲我挥手。走近了,我赶忙帮她把书取下来,帮她背着。她兴奋地说,今天收获不小,已经运了第二趟了,这是第三趟,我说累吗,她说不累,咱河南妹子这点苦还是能吃得了。我说我帮你背回去吧,反正我也没有事。她爽快地答应了,说你可以顺便看看我的书店。
她的书店也是她的闺房,满满的三大书柜紧靠墙的一面,她说她的书柜也是拾来的,墙的另一面是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东西大部分是旧的,但却绝对的干净,一尘不染。书也全部进行了分类,并贴上了标签,文学,理工,历史、课本、工具等等。如她所说,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应有尽有。版本有的是旧了,部分还有缺损,但对于一个年轻的打工人来说,能不花钱,有书看,这无疑是莫大的精神享受。
此后,我成了这个垃圾收购站的常客,有空就去找欧阳岚,有时看书,有时帮她整理收购的废品。渐渐地她成了我的希望和牵挂,有时几天不见,心里就空空落落的,趁吃饭时间也得跑过去看一下,见到她,她总是高兴地如数家珍地介绍最近拾回的东西,甚至她舅舅严令保密的收入情况也悄悄告诉我,从她的眼光中我能感受到一个少女的信任和真情。
也许是这些书,也许是欧阳岚的纯真,或许是这份不薄的收入,我决定辞职,跟欧阳岗一起干。 2006年10月15日,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她高兴的一蹦一跳的。她说那敢情好,我舅舅正缺帮手呢。第二天我就结算了工资,到了欧阳岚的收购站。
我也穿上了八九式军装,是欧阳岚用于替换的那身,我们一起相跟着去拾荒,每天早出晚归,收获颇丰。有时我们挑着袋子,唱着歌,引来路人各种各样的眼光,而我们则像美国街头漂泊流浪的艺人一样气定神闲,旁若无人地捡拾着各种废品,享受着彼此心中那种说不出的快乐情感。晚上吃完饭,洗漱完毕,便是我们的读书时间。我们常常为书中的故事感动,也为不同看法而争吵,曾经被保尔的坚强意志激动的热血沸腾,也曾为包法利夫人的辛酸命运而泪洒衣襟。更多是谈论红楼梦,我们都喜欢书中清丽婉约的诗词,常为人物的最终命运而唏嘘不已,而发生争吵最多的也是这部书。
经典的争论常常是:她说她喜欢薛宝钗,我故意说我喜欢林黛玉,她立即脸挂冰霜,生气地往门外走,不料被我生拉硬拽回我的怀抱,挣脱半天挣脱不得。我其实是喜欢薛宝钗——,随即是纯真的笑脸,呵气如兰的小嘴,清澈深情的眼晴,对视,对视……,一瞬间世界仿佛不复存在。
随着广大穷人的觉醒,拾荒队伍在不断壮大,我们的收益明显减少。世之奇观在险远,荒中精品也在险远,她语出惊人。她把险远定义在郊外、棚户区、拆迁房,她说那里离市区远,而且在残垣断壁下找东西有危险,一般拾荒人是不会去的。她的话立即提醒了我,昨天新闻说南郊棚户区在拆迁,我们何不去看看?说走就走,我背编织包,她拿三股叉,兴冲冲地出发了。
也真应了她的话,不费吹之力,我就拾到一枚铝质的毛泽东像章,她从一截断壁上抠下来一张华国锋画像。她说收工,上午就到这儿。随后我们跑了几家旧物交易市场,她伶牙俐齿地讨价还价,最终两件东西卖了五十元。中午我们吃着麻辣烫,心里美滋滋的,当即决定下午继续淘金。
我们从棚户区的西边进入,仔细搜索着中意的东西,可到了东边还是一无所获。我们又转道从北边进入,这一次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几乎是同时,我们发现了那个挂在房梁上的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竹蓝子,因为这儿的风俗,珍贵的东西都挂在房梁上。我俩飞快地跑到屋子旁边,屋子已剩半拉,墙壁也已出现了裂缝,蓝子用三股叉完全可以够着,但人必须站在屋子下,外面无论如何够不着。欧阳岚准备进去,我赶忙拉住她,我说让我来。
蓝子顺利地挑下来了,很沉,我把三股叉扔给她,两只手拿着,正要往出走,“轰”的一声,便什么也看不到了,鼻孔里满是经年的潮腐味,半拉屋子塌了,我被困在了里面。我使劲的喊欧阳岚,一遍又一遍,可什么反应也没有。渐渐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真幸运哪,两根檩条斜靠着对面的墙壁,离我头顶不足十公分。我索性坐下来等待救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里,我听到了欧阳岚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是那么的熟悉,我努力睁眼睛,睁眼睛,欧阳岚蓬头垢面,满脸泪痕,我刚要劝慰她,她却俯在我身上,死死的抱住我,狂风暴雨般吻过来。
抬头看看,月朗星稀,我又重新闭上眼,享受这美妙动人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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