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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0日是教师节。9日傍晚，接到刚从美国回来的毛毛电话：我们高中的班主任彭月英老师因严重抑郁而卧于病榻，相约去看望。翌日下午，参加完公司的紧急会议后，即携上两月前彭老师在医院托付于我的回忆文稿，匆匆赶往茶港。
车途中，又接毛毛电话，告知我不必去了。她们等人已先期抵达，但彭老师神情慵倦恍忽，无心言语。听说我正在路途中，一再转告要我别去了。他们也随即告辞离开了。出门时，保姆将满屋的窗帘全拉上了，屋中陪伴老师的是黑暗与孤寂，以及对逝者、逝事的无法释怀的思念……大家约我在街头相聚，给兴冲冲的我裹上了一身的惆怅，几十年前的历历往事蒙太奇般地浮现在眼前……
我们的高中时代，正处于极“左”思潮席卷全国的狂乱年代。工宣队进驻了学校，体现“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特别是属于上层建筑的教育领域。我们是洪山中学建校以来的首届高中生，但每天萦绕于我们的不是品德修养和基础知识，而是“阶级斗争”和“继续革命”。同学们大多是来自武汉高校教职工的子女，自小在书香氛围中长大，单纯幼稚、朴实无瑕，完全不懂社会上存在的狂暴和阴暗。
面对一次次蔓延到中学生中的“触及灵魂深处”的政治运动，往往手足无措、头脑茫然，不得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对其中所蕴藏的危机与险恶毫无知觉。作为首届高中班班主任的彭老师，在不逆潮流而动的前提下，在夫妻异地分居、独抚三个子女的境地中，以母亲般的慈怀、大姐般的关注，细心地培育、引导和呵护着我们，使我们基本平安地度过了“一地鸡毛”的高中时期。
那是在1971年的初夏某天，我们几个“顽主”放学后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年少轻狂、突发奇想，在同学家把头发全剃光了。第二天清晨，五个脑袋铮光瓦亮、脚穿“北京布鞋”的“大秃瓢”从校门口鱼贯而入，在场的师生们一片惊讶，个个向我们行“注目礼”。我们昂首挺胸、洋洋自得，自以为很“玩味”，风头出大了！全没在意到在二楼走廊阳台上工宣队C师傅那凝视我们的严峻冷酷的目光。
第二节课后，校工宣队成员、校革委会成员接踵走进我们班教室，原有欢快的气氛刹那间严肃起来，空气也仿佛凝固了，大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只注意到彭老师向我们投来的一瞥关切而无奈的目光。随即，对我们五个“光头”的“批斗会”开始了，事出突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不断地听到四个字：“阶级斗争”！在断断续续的政治说教中，我们才知道：当时社会上正在抓斗北京“五一六”分子、揭揪武汉“五一六”分子，而这些“分子”们的外在特征就是上剃光头、下穿“北京布鞋”。我们在无意间成了与这些“分子”们遥相呼应的不知是什么的“分子”了。天呐，与“阶级敌人”沾上了，这“味”玩大了！在严厉的气氛和威吓中，我们五人先后走上台，“老实交待”和“认罪检查”，随即就是等待处置了。
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我们的头发都慢慢地“破皮而出”、“毛茸茸”地生机盎然了，但仍未感到有什么降临到我们身上。在惴惴不安中，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在没头没脑、没心没肺中过去了，什么也没再发生。后来才得知，我们的“没事”，不乏彭老师周旋的因素。按当时的斗争规则，轻则要办我们的“学习班”（相当于现在的“双规”），给予处分，在师生们的监督下老实改造世界观；重则要查我们的上辈和周围的社会关系，揪出幕后的“黑手”和“更大的阶级敌人”，如此，我那“走资派”父亲和远在上海的“地主婆”祖母又要因我而不得安宁了，更别提我自己今后了……呵，我的彭老师，为我们担了多大的政治风险呐，我们逃过了一劫！
高中毕业了。1973年4月28日，在一片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中，我们浩浩荡荡地被“欢送”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春末的水乡，湖风嗖嗖，淫雨绵绵，天地广阔，吾心无居。远离城市、远离亲人、孤独在外、游子思乡。尽管生产队里春耕正忙，“犁耙水响”，我们都无心下田，也没人叫我们下田。几个小男生蜷缩在农民家那原是猪圈、现是我们“家”的又黑又臭又潮的土坯屋里，一连五六天；没人来走动、没人来问候，只有自我封闭，徒然面壁，沉浸在自营的凄楚和悲凉中。
5月3日，雨还在下着，人还在闷着，墙外的猪还在哼哼着。门口人影闪动，传来话语声，彭老师几人突然进了我们的“猪圈”，笑盈盈地站在我们的眼前。那瞬间，犹如久旱逢雨、长夜见日，大家腾的长身而起，百感交集，眼眶濡润，久久无语……原来，自陪送我们下乡后，彭老师就一直没离开当地，把同学们所住的分散在两个公社（现在称乡）的十几个知青点走了个遍，父母们没看到的，她看到了；父母们没操劳的，她操劳了；父母们没出面的，她出面了；父母们没想到的她想到并尽力地给办了；女生的点，男生的点，这些孩子们的衣食住行她无一不思虑到、料理到……
如今，她要走了，要回武汉了，要离开我们去带新的一批学生了，最后来看望我们并告别。面对彭老师的微笑和问候，看着她那被雨水淋湿的衣衫、沾满泥浆的双腿、眼角的细纹和鬓边的白丝，想起与她在学校里日夜相处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我们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或转过身……男儿有泪不轻弹，谁叫我们是男儿呀！
第二天，戴上斗笠、披上胶布、冒着雨、趟着水，我们出工下田了：从此开始了我们独立人生的风雨旅程！我们不再是男儿，我们是男人了！不需要有人再来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就是要在风雨中闯荡；不需要有人再来给我们撑起那片天，我们就是天……
这一别就是35年，在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跌跌撞撞、悲悲喜喜中，我们都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途径闯世界，走过了我们要走的人生旅程，继续在走我们还要走的人生旅程。在这过程中，彭老师的音容慈颜从未在我们的心中淡化。自1993年在武汉大学的第一次洪山中学72届全体高中同学二十年大相聚起，每一次的大型同学聚会都把您请到了我们中间，多见一次您的笑容，多听一遍您的教诲，多体验一次您那沧桑过后所积累的风趣和哲理。您已不仅仅只是我们的老师这种概念了，您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亲人之一，那些甘苦与共、悲喜同担的岁月已经在我们之间形成了超越一般师生关系的特殊情感了……
一年一度的教师节，在职的教师们在鲜花的簇拥中欢笑着；在礼品的包围中享受着；在颁奖的仪式中陶醉着；在家长的希求中供奉着。而我们那七十多岁的中学老师却独自在病床上陪伴着孤独、独品着黑暗－－老伴去了那个世界，儿女们都在自顾不暇；没有鲜花，没有礼品，没有受奖的机会，没有学生的簇拥，没有欢快的交流和共享……一辈子在教书育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把命献给了事业，把心掏给了学生。
老了老了，鲜有昔日学生的问候探望；没有现任领导的关怀问津；过去，学生有了心理障碍您来疏通，学生有了疑难惶惑您来宽解；如今，您有了思维纠结却无人纾解。在职与不在职，差距咋就这么大？现在的辉煌不正是过去成就的积累吗？人呐，不能势利、现实得连自己的本质和成长基点都忘了吧；不能忘了那些抱过你、扶过你、拉过你、帮过你、支撑过你的人吧！
这个教师节，我们为您揪心，彭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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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9 00: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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