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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在离开我舅舅家的那个垭口,冷冽的山风吹起了舅娘银白的发丝,她高高举起的右手颤抖着、挥舞着,眼泪从她那浑浊的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滚出来,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的脸颊上,挂满了泪水。
舅娘总是用那有些尖细而又哽咽的声音呼喊着我和妹妹的乳名:“艳儿、琼儿,有空要来哦,一定要来的……”。这声音、这情景一直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过间断。三十四年来,当我们从舅舅家出走而回的时候,舅娘都是站在这个垭口。
依依不舍的望着我们离去,直到我们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还依然啜泣着向我们远去的路口久久凝望。每当此时,我们想回头看看但又始终害怕再看——我的慈祥、沧桑、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的舅娘……
小时候,我们最喜欢的去处自然要算是外婆家了。每次去外婆家,第一迎候我们的是舅娘。那时候的舅娘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黑黑的头发高高绾起,脸庞白净而红润,眼光柔柔的。多半的时候总是穿着那件洗得都快发白了的蓝色的卡机布衣裳。
每次我们去舅舅家玩的时候,舅娘都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在厨房一“磨蹭”就是一个时辰。那时候,舅舅的家境并不宽裕,每当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还算叫桌子(其实就是用石头支起的木板)的时候,舅娘就显出一脸的笑容来。看得出,舅娘是在努力想为我们做一顿丰盛可口的饭菜,虽然没有好佐料,舅娘实在是很上心了。
舅娘是一个细心且自尊心特强的人,每次我们去外婆家,舅娘一看到我们就连忙将还在干活、沾满污物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来不及洗手就牵着我们的小手慢慢爬上阁楼为我们找吃的,有时候在木箱里翻来覆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舅娘像是不好意思,只好在嘴里喃喃地念叨:我那天才放的东西怎么就找不到了呢?虽然在数落,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眼角却堆满了无限的惆怅。
在外婆家,我们一玩就是好多天,舅娘就要耽误好多天的时间每天陪着我们。为了让我们开心,她每天都要想尽各种办法。舅娘知道我们好吃,尽管家里没有,她偷偷的去邻家借来也不让我们灰心。
有时候我们姊妹为了丁点小事闹别扭,她就会轻言细语地说:别调皮,舅娘带你们去摘果果(水果)吃!舅娘家的水果树特多,像是刻意为我们栽种的。说着话,舅娘就拉着我们来到田埂边摘果子。
虽然是拉着,但还是不停的唠叨:你们慢点走,小心摔跤哦。为了破解我们的好奇心和无知,每经过一处果树丛她都要耐心地说道:那就是梨子树、那就是苹果树、那就是枣树……,给我们讲解的时候,舅娘能说出每种水果吃了对人体发育的作用,舅娘唠叨的那么多,我们是一点也没有听懂。
在果树林,我们肆无忌惮地爬上了果树,舅娘就有些不高兴,但那不高兴只在一瞬间就消失了,舅娘依然笑着但很严肃地说:女孩子像什么话呀,女孩子是不能上树的,快下来……
舅娘的话让我们马上从树上滑下来,有时摔痛了屁股,舅娘就马上扑上来,拉起我们,轻轻揉着我们的痛处,然后轻言细语地询问:还痛不痛呀?(后来才听说,在舅娘的老家流传着女孩不能上果木树的习俗,特别是没有结婚的女孩。)
当我们言说不痛了的时候,舅娘就会背对我们,双手合一在胸前对着果木树鞠上一躬,算是祈祷(大概就是请求树神原谅我们的不恭罢)。过后舅娘就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竿不断地敲打果木,直到我们满意为止。舅娘就拉着我们依然微笑着回到了住屋。
那时候的舅娘,做什么事都很小心翼翼,我们看在眼里却永远不得其解,特别是每次吃饭的时候,舅娘从不到堂屋桌子上去吃,而是盛一碗饭后就独自坐在灶前的板凳上吃完,后来外婆告诉说:舅娘是个有教养的人,你们嘎公(舅娘的公公)在桌子上吃饭,她是不能在同一桌子上共同进餐的。
我想,这大抵又是舅娘老家的习俗罢。舅娘是一个特别注意“形象”的女性,洗过的衣服,特别是内衣是从不在外边晾晒的,有一次我和妹妹看着洗净的衣服挂在屋里太久有点霉气,就把舅娘的衣物拿出去晾晒,被舅娘发现了,舅娘就大踏步的跨出门槛,慌乱的收起了衣物,脸上的笑容一下消逝,嘴里喃喃嘟嘟地说着:怎么得了,怎么得了,那可是有罪的……
舅娘没有笑容的脸而且慌乱的样子让我们后怕。过后问起舅娘慌乱的原委,舅娘却报以微微的一笑说:其实也没有什么。脸上依然挂着无尽的笑。到了后来我们知事的年轮,才知道那是舅娘的老家风俗:女人的内衣内裤不能在外面晾晒、女人平时不能在堂屋门槛上坐,特别是女人“好事”(月经)期间不能从堂屋门槛上过,等等等等。舅娘是一个识大体的女人,自然就很守规矩的了。
岁月的磨练致使我渐渐长大,读书、求业,很少有时间去舅娘家,再到舅娘家的时候,显现在我眼前的是另外一幅景象:外公外婆以前挺直的腰板儿佝偻了,满头的青丝也变成了两鬓斑白。舅舅莫名的开始嗜酒,每次都醉得不省人事。
那一次我带着愁容离开了舅娘家,走的时候,舅娘依然把我送到那个垭口,风吹起了舅娘的乌黑发亮的青丝里显出许多白发来,舅娘努力地举起右手用力地挥舞着,眼泪从她褶皱有些浑浊的眼角处流落了下来,她那尖细沙哑而又哽咽的声音呼喊着我的乳名:“艳儿,有空一定来玩,一定哦……”舅娘的嘱咐让我感觉到舅娘分明是在祈求着什么。
舅娘的笑容彻底消逝是在我离开舅娘家过后的两年半,原因是舅娘的唯一的儿子因病死亡。孩子死亡的原因很简单,那一天上午还晴空万里,但到了下午就乌云骤起,雷雨交加。到了傍晚孩子突然发起了高烧,舅舅外出未归,舅娘就试图用了一些土方给孩子服用,不想土方根本无用,孩子烧得越来越厉害。
舅娘就抱着孩子冒着大雨准备去到二十多里地的小医院,终究因为雨太大,孩子淋了雨后更加高烧,舅娘抱着孩子还没有走过垭口,孩子就咽气了。舅娘撕心裂肺的恸哭。从那以后,舅舅老是埋怨舅娘没有把孩子照顾好,孩子的夭折归根到底是舅娘的大错。舅娘没有解释什么,舅娘的那个家就这样失去了欢声笑语。后来,舅娘再也没有怀过、生育过孩子。
舅舅从此酗酒,每每喝得醉烂如泥的时候,就要拿舅娘开涮,每次开涮的时候,嘴里总是楠楠嘟嘟的:就是你,让我成了“孤老命”……舅娘默默的承受着舅舅的拳脚,忍痛着不让自己流泪,过后总是又要给舅舅洗漱,很多的时候,舅娘被舅舅的呕吐物熏得搜肠刮肚的呕吐。
从此以后,无论舅舅说什么,舅娘从不吭声,只是每当这个时候眼里总是噙着泪花。慢慢地,舅娘除了做好家内的琐事外,有空就到田间劳作,舅娘似乎是要使尽体力来打发内心的烦躁。舅娘的头发不再发亮,而是枯黄中夹杂着许多白发,从此以后,舅娘始终用一条白手巾把头发包裹起来,眼神显得暗淡。
关于舅娘的身世,好多年舅娘一直没有提及过,家里的其他人也说不清楚。是后来别人告诉了我才知道的。舅娘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据说舅娘嫁过来之前曾经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据说舅娘受过良好教育,据说舅娘还在当地带过课教过书,据说舅娘的那件蓝色咔叽布布衫就是她的念想。
总之,舅娘自从嫁给了舅舅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舅娘和舅舅结婚后好多年才生下了孩子,并且是个男孩。舅娘生了儿子之后舅舅的全家都沉浸在喜悦和幸福之中。
舅舅的嗜酒一天比一天的厉害,舅娘也一天比一天的更多承受着苦难。仍然是每次舅舅酒醉后洗漱,仍然是给舅舅洗漱后的呕吐。没几年的光景,舅舅也因为长期空腹饮酒导致胃出血而最终撒手人寰,带着遗憾离开了我的苦命的舅娘。
外公外婆的去世也是相继不到一年的时间,那一年的冬天,天气格外的清冷,外公外婆临终前,舅娘总是日夜守护在床前,端荼送水,嘘寒问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外公外婆的去世,舅娘没有哭泣,只是在一夜之间头发突然全部发白。那以后,舅娘的眼睛看东西开始模糊,时不时无端地流着泪水。舅娘从此患上了“风眼”,脸部也更加失去血色。本来就单薄的身板,看上去就像一根干柴,那一件还是年轻时穿的,如今又打满补丁的蓝色卡机布衣裳套在她身上轻飘飘的,显得空空落落。
终于远离了舅娘,我在城里安家置业、生儿育女,闲暇的时间谈及舅娘,母亲好多次都要把舅娘接到城里,可是去了几次,舅娘却坚决不肯,舅娘没有说出不来的理由,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没有任何面部表情,我想,舅娘大概是要留下来陪外公、外婆和舅舅。
舅娘独自守着那一栋外公外婆舅舅留下来的老屋,穿着那一件年轻时常穿,现今又打了很多补丁的咔叽布而分不清颜色的布衫,终年守候着原来装食品、衣物而今陈旧的木箱,舅娘很满足。很多的时候,我们带去的衣物舅娘就压在她的那几口木箱底,一直舍不得穿,说是死后带进棺材到了阴间还可以纪念的。舅娘就这样固执而孤单的过着晚年。
过后的几年,我带着全家再一次来到舅娘家,垭口到处荒芜一片,枯草遍地,去垭口的小路几乎辨认不出来了,好不容易走到垭口,不远处看见外公外婆舅舅的坟墓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草,从坟墓到舅娘的家原来是没有路的,如今却有了一条大路,路两边没有杂草,显然是被打扫过的路面一直通向舅娘驻守着的那个家。外婆们有了舅娘在阴间而不孤独,可舅娘却一个人生活在那栋很少有人关顾的破旧的老屋里,独自咀嚼着阳间的孤独。舅娘就这样带着希望和念想生活着。我们的到来舅娘很高兴,但木讷的脸上没有笑容。
告别舅娘我们出走的时候,舅娘执意要把我们送到垭口,说是垭口是她年轻时接送我们的驿站,如今暮年了,不知道还能送几回……舅娘不再尖细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舅娘大概是充满着希翼而又很理解的心情,没有再说出“艳儿,有空一定要来看”的话题。走到垭口,我没有回头,径直的朝前飞奔,眼泪掉线珠似的往下流,心里祈祷着我苦命的舅娘——能健康的多活几年!
回到城里,总是想起我的舅娘,我的苦命舅娘;想起舅娘穿着打满补丁、分辨不出颜色、从年轻穿到老也舍不得丢弃的那件咔叽布布衫,仿佛又看到舅娘站在那个垭口向我们挥泪告别……我在心里呼唤着:我的舅娘,我的苦命舅娘。
作者:李艳
湖北恩施第二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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